作者 | 南风窗记者 肖瑶
半个世纪前，李小龙曾说：“似水吧，我的朋友。”
这句话被人们解读为中国武术精神里的一种哲学：以柔搏刚，以无形胜有形。
等到了张伟丽这里，这句话被赋予了新的诠释——“女人如水，可以做柔和的事，也可以做刚猛的事”。
如果不是成了一名拳击运动员，可能会是不太起眼的女性，个子不算高，身材...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肖瑶
半个世纪前，李小龙曾说：“似水吧，我的朋友。”
这句话被人们解读为中国武术精神里的一种哲学：以柔搏刚，以无形胜有形。
等到了张伟丽这里，这句话被赋予了新的诠释——“女人如水，可以做柔和的事，也可以做刚猛的事”。
如果不是成了一名拳击运动员，可能会是不太起眼的女性，个子不算高，身材不够瘦，皮肤不够白，年龄不够幼，就连名字也是一个普通家庭会给女孩取的普通名字。
但也不能说毫无特色，“伟”与“丽”，一个阳刚，一个温婉，张伟丽她都占了。
张伟丽与她的爱犬MIU
在成为首位中国UFC（终极格斗冠军赛）世界冠军的600天后，北京时间4月25日，也就是今天，31岁的张伟丽时隔一年后再次登上UFC261擂台，在不到2分钟内，被草量级最强挑战者的前冠军罗斯KO。
紧接着，“78秒被打倒，卫冕失败”的话题遍天飞。
而在这次赛前，曾多次在网上发起挑衅言论。张伟丽对此置之一笑：“我完全无视，一个运动员应该专注于自己该做的事，这些（挑衅言论）是没有意义的，就像一个笑话。”
八角笼、角斗场，它们从来不是平和友好的代名词。竞技是残酷的，胜负一瞬间，尤其是在全球最顶级和规模最庞大的格斗赛事UFC里，所有新仇旧恨，都只能不留余地地用力量去角逐。
“竞赛精神”四字，并不能掩盖挥洒血与汗的擂台。
当人们看到一个力量彪悍的男性武将，会本能地产生抵抗与防御心态。
但当人们看到一个女性，是武打冠军，则会本能地多问一句：为什么？
张伟丽父母。张伟丽曾对媒体说：父母从来不敢看自己比赛，只能赛后等消息
1990年，张伟丽出生于河北邯郸一个煤矿工人家庭。
邯郸，燕赵之地，历来孔武英雄辈出，尚武传统悠久。古有千古一帝秦始皇、勇于改革的赵武灵王、智勇双全的蔺相如，今有杨氏太极拳创始人杨露禅，抗日民族英雄烈士范筑先、中国妇女解放运动先驱郭隆真……
在武术DNA的浸泡下，张伟丽自6岁开始习武；12岁时，入读距家30公里外的一所武校。
在人生初期，张伟丽对武术的向往与理解并不是暴力与头破血流，她心里的武术梦更接近于武侠梦，并希望武校里能教轻功，让她“像大侠一样在树林里飞来飞去”。
但现实将她狠狠锤到地面上，10来岁的张伟丽被分配到散打班，每天被打到头破血流。校里300多人，女生只有20个左右。学校没有餐厅，只能在操场上吃饭。宿舍没有玻璃，冬天一盆水搁在地上第二天就结冰了。
但张伟丽顾不上解决生活问题，她首先得想办法让自己不挨打，少挨打。
训练基本功，需要的是坚持，张伟丽就把每天的午休时间用来练习打沙包。坚持两个多月后，女孩们就再也打不倒张伟丽了。
张伟丽谈起北漂的经历（来源：视频截图）
14岁那年，张伟丽获得河北省青年冠军，从此进入专业队，然而，正当武打擂台大门向她敞开时，却因腰部损伤不得不退役。17岁那年，她第一次告别擂台，转而北上，暂别武打界。
北漂的张伟丽尝试过不少工作，保镖、宾馆前台，还有“要为儿童树立好榜样”的幼儿园老师。
虽然这些经历也许是弯路，但人生的每一步都不会白走，直到后来在健身房辗转再度开启搏击生涯，张伟丽始终记得儿时想飞上天的梦，“像大侠一样飞檐走壁、匡扶正义”。
相较于不少习武者，张伟丽的武术热情并不源于愤怒、欲望或还击的强迫，这种意义上，张伟丽是幸运甚至是幸福的。这种幸福的养分，带给她独自坚守的一套格斗原则与理想。
回到今天，看看她这次的对手——外号“硬核玫瑰”、素有“暴徒”之称的罗斯·娜玛尤纳斯。罗斯打倒乔安娜只用了一个回合，而张伟丽用五个回合。
罗斯被称为威斯康辛州的“暴徒玫瑰”（来源：视频截图）
罗斯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天生为格斗而生的女性。她生长于全美犯罪率最高的城市之一，芝加哥“罪恶之城”英格伍德暴力街区。
罗斯的童年还伴随着性侵遭遇、好朋友被打死，再后来，16岁时她离开了患有严重精神分裂症的父亲。
对于这个世界，罗斯时刻觉得愤怒。她自5岁时就开始学习跆拳道、巴西柔术，11岁时空手道就已学到满级。她认为，只有拳头才能保护自己。
2013年11月，张伟丽参加MMA职业生涯第一场比赛。在当时，这属于国内同类型比赛中的极少数，组织与管理都相当混乱，张伟丽直到比赛前两天才得到比赛通知。
短短两天时间，张伟丽靠不吃不喝将体重按照要求从58公斤降到了56公斤，然而，到了比赛现场，她的对手却没降下体重，张伟丽只好又穿着外套称重，刚好接近60KG，“好，打吧”。
张伟丽在比赛现场（来源：UFC官网）
还好，内心的刚硬与平和，让张伟丽从不过分执着于竞技意义上的成败。
拳王泰森输过，张伟丽曾经的偶像隆达罗西也输过，“运动员就像抛物线”，他们毕生要做的不仅仅是尽可能达到最顶点，还有尽可能把高度延长。
“胜败乃兵家常事”，听上去是一句正确的废话。但对那些浑身沸腾着暴戾、愤怒、欲望的人而言，这一准则未必行得通。
在张伟丽残酷而充满血性的搏击生涯里，有一个绕不开的对手——曾在位3年、卫冕5次的“波兰女王”乔安娜。
乔安娜好斗，更好胜。当初败给张伟丽后，她久久意难平，迫切地希望夺回金腰带，在采访里直言“对于冠军的痴迷程度远远超过了我是冠军的那段日子”。
但胜负就像竞技里的毒药，它给人以激励，也可能致人以毒性。
2020年1月，与张伟丽对战的两个月前，乔安娜在社交媒体上晒出自己戴着防毒面具的照片，还用手势挑衅张伟丽。
乔安娜的粉丝甚至在张伟丽公开训练时举着波兰国旗，对张伟丽大喊“冠状病毒”。
张伟丽知道，对手一直在试图激怒自己，但她只是轻描淡写地回应：“拿悲剧开玩笑，体现了一个人真实品格。有人因感染新冠肺炎去世，有人的爸爸，有人的妈妈，有人的孩子（都感染了）。如果你觉得你抨击我能让你变得更强大，那你去做吧。但别拿这件事开玩笑。”
乔安娜事后在社交媒体上回复张伟丽：“很抱歉让你感到不快，但我不会拿疾病和病毒对他人开玩笑，我原本只想做一个有趣的表情包。”
两个月后的八角笼里，张伟丽170次出拳，169次命中，最终以2∶1卫冕成功。
这场血淋淋的决斗里，张伟丽的眼角被撕裂，乔安娜更是面目全非。
值得一提的是，张伟丽赢了乔安娜的这天，正好是3月8日，国际妇女节。
UFC系列赛就是这么一种存在——作为当下全球规则允许内、能最大限度发挥格斗技巧的舞台之一，UFC系列赛的赛制开放、包容，全世界磅礴驳杂的格斗技巧都能在此汇聚一堂。在UFC的擂台上，除了踢裆、插眼、砸后脑之类的致命技，选手可以用任何技巧，搏击对方。
因此，UFC系列赛的每一场比赛都注定惨烈，注定血汗淋漓。
成功卫冕后，话筒递给张伟丽时，她忍不住哭出来：“其实我真的非常非常累，拿下比赛那一刻终于可以放松下来。赛前疫情那么严重，所有人都很期待这比赛，这对我有特别的意义，我们需要一场胜利，我做到了。”
卫冕后张伟丽喜极而泣（来源：UFC官网）
时值疫情白热化，全世界人的心态与情绪都在颓靡与惶恐中，张伟丽在大洋彼岸的胜利，给国人打了一剂强心针。
不过，张伟丽之所以成为体坛明星，主要原因并不全是一种民族荣耀感。而是张伟丽首先将自己视为一个尊重武术精神的运动员，然后才是代表国家参赛的选手。
当年擂台上，第一回合比赛结束后，张伟丽落拳，正准备回角落区休息，不服输的乔安娜却忽然冲上去，又一拳打向了张伟丽的下巴。
第二回合结束后，张伟丽习惯性地想与乔安娜击掌示意友好，后者却选择了无视。
张伟丽VS乔安娜（来源：UFC官网）
冒犯与暗攻持续到第五回合，乔安娜上来先主动找张伟丽拥抱，就在观众大为意外的时候，乔安娜忽然将这一动作变为进攻。
但这一次，终场哨声响起，乔安娜终于郑重地向张伟丽鞠了个躬。
对此，张伟丽说出了那句至今仍被传扬的话：“我觉得在这个平台上都是武者，都需要相互尊重，需要给孩子们树立一个好的榜样，所以我觉得我们是冠军，我们不是暴君。”
格斗是流血的艺术。
武术是在受伤与忍痛后，精神与意志的坚石从血水后涤出光来。
中国的体育历史舞台其实一直不缺偶像。
从郎平到姚明，从刘翔到李娜，再到今天的郭晶晶、田亮、丁宁，他们几乎重写了中国运动员的形象，重新定义了中国运动的精神。
而当张伟丽不仅在格斗舞台上举起手，她的名字还出现在各个语境内的时候，我们知道，“张伟丽”正在成为中国体育精神与武术精神的一个符号。
在今天的互联网舆论语境里，人们用“能打”来形容一切，比如颜值、才艺、智商、情商很能打。但在张伟丽这里，“能打”就是能打，半点不带含糊。
张伟丽在去年3月举行的UFC248中与乔安娜·扬杰柴克(Joanna Jedrzejczyk)的对决被认为是MMA历史上最精彩的女子比赛之一，至今仍被全球的拳迷们铭记（来源：UFC官网）
不过，格斗、竞技与武术之间，或许彼此重合、彼此牵连，但不会划上等号。
止戈为武，武术不是把谁打趴下了事，不是花了几分钟拿到金牌与金腰带的事。
张伟丽渴望将中国传统武术的精髓融入现代搏击。比如太极的发力，咏春拳的理念。
“你知道吗，真正厉害的高手是你想让对手打什么，他就可以打什么，你完全可以把对手带到你的节奏里边去。一旦掉入你的节奏，这个比赛你就能拿下了。”
从哪个角度看，格斗都更像是属于男性的舞台，但站上世界之巅的却是张伟丽。
女人、30岁，这些关键词如今被反复化用、滥用，只有在张伟丽那儿，它们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可以是。
UFC另一女将闫晓楠，她曾在UFC比赛中击败巴西名将克劳迪娅·盖德哈，跻身UFC女子草量级前五榜单
张伟丽利落干脆地用行动证明：“女性的美可以是充满力量的、也可以是非常健康的。”
2019年，张伟丽参加《吐槽大会》，第一次以一个非手的身份出现在公众面前。
张伟丽放下擂台上硬朗的拳头，换上自如的、不怕冒犯的轻松语气，调侃当今社会对人的外形期待与要求：
“现在，一打开屏幕，看到的几乎全是小鲜肉。他的腹肌特别好看，轮廓清晰，线条分明，这种好身材，要是去参加UFC，用你们男人的话说：哎，就是个花瓶啊！”
张伟丽参加吐槽大会
擂台上最痛快的是什么时候？
不是打败什么人，也不是夺取金腰带，而是当年在打败乔安娜后，张伟丽在医院里看到乔安娜，并为她的苦痛而哭泣；而是张伟丽会以为榜样，也会在社交软件上关注美颜、美甲、好看的衣服以及鲜花。
当这些“痛快”都收入囊中后，张伟丽才会发自内心笑着慨叹：“火拼的感觉，很美。”
编辑 | 何子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