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徐菁菁
2020年10月5日,时年48岁的司小霞和丈夫阚吉华从美国西海岸洛杉矶东部的华人聚居区蒙特雷公园(Monterey Park)开车来到深处内陆的新墨西哥州。他们满怀期盼地准备开始两人失业四个月以来的第一份工作。雇主告诉她,这...
编辑·徐菁菁
2020年10月5日,时年48岁的司小霞和丈夫阚吉华从美国西海岸洛杉矶东部的华人聚居区蒙特雷公园(Monterey Park)开车来到深处内陆的新墨西哥州。他们满怀期盼地准备开始两人失业四个月以来的第一份工作。雇主告诉她,这是一份“农场剪花”的活儿,一天200美元左右,工作8~10个小时,包吃住。
四个月前,夫妻二人在美国中北部农业大州明尼苏达(Minnesota)的一家按摩店上班,但席卷全美的第一波新冠疫情让店铺关了张。丢掉工作后,他们到洛杉矶郊外投靠亲友,先是在每人每晚20美元左右的家庭旅馆短住,不到一个月后又为了省钱和几个人一起合租一间小房。无论怎么搬,他们的日常活动都围着当地华人生活的中心——布满平价中餐、亚洲超市和职业介绍所的“丁胖子广场”。
2020年是新冠“元年”。疫情期间,职业介绍所很少再推餐馆和按摩店招工的信息。当阚吉华在某中文招工网站上找到这份新墨西哥的工作时,司小霞觉得这是非常时期的好机会。农业对她来说并不陌生。2017年第一次去美国前,她在江苏连云港自家的十来亩地上种了地瓜、花生和水稻。在明尼苏达打工期间,她在城外见过一个个饱满厚实的大粮囤,激起了她对美国农场工作充盈感的想象。“(雇主)说得很认真,要求你必须是合法身份,同屋的几个人听了也觉得没有问题。我们还是两个人搭伴,就想应该没那么害怕。”司小霞回忆。想着国内的六个孩子仍然需要经济支持,他们决定东进“淘金”。
从洛杉矶郊外往东北开了十多个小时,跨越1200公里,路旁的景致从成排的棕榈树渐变成广袤的高地沙漠,司小霞和阚吉华眼前的不是农田和开阔地,而是一家名为“旅行客栈”(Travel Inn)的粉色汽车旅馆。这家简陋的一星级旅馆位于新墨西哥州圣胡安县的法明顿(Farmington),小城人口仅四万多,却已是新墨西哥西北部最主要的城镇。旅店是城镇最靠西的酒店,两层,L形,布局宽敞,背靠光秃而破碎的台地,面向偶有河床袒露的圣胡安河(San Juan River),坐拥开阔的停车场。
司小霞回忆说,阚吉华停好车后,接待他们的是一位中年男性。他让阚吉华交出车钥匙由他代为保管,并招呼他们分别去两个房间里干活,二人必须分开。司小霞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之前从没闻到过的刺鼻气味,她随即告诉这位男子:“你们这里我害怕,我要跟我老公回去。”她记得对方有些不耐烦,回应的语气很凶狠:“你先做,别问那么多。反正做什么都给你工资。”
那时,司小霞和阚吉华全然不知大麻为何物,更不清楚在汽车旅馆附近的新墨西哥圣胡安河流域已经出现了规模庞大的非法大麻种植园。出自这些种植园的一小部分黑市大麻,便被送到“旅行客栈”汽车旅馆由司小霞、阚吉华和另外十余位华人劳工进行加工。
司小霞和另外三位工人以及两位曾向他们提供法律和经济援助的新墨西哥社会工作者在2023年12月和2024年1月通过电话接受了本刊的采访。这批工人老家在广西、江苏、山东和湖北的农村,基本都五六十岁,司小霞和阚吉华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他们本素不相识,大多数人都有在美国打工两年以上的经历。在新冠疫情席卷全美后,他们不再能找到餐馆、按摩、装修、清洁和保姆工作,也都是通过蒙特雷公园街区“丁胖子广场”附近的职业中介、招工网站和老乡熟人圈知道了这份“农场剪花”的“靠谱”工作。
2020年10月1日前后,他们自驾或搭顺风车抵达了这家偏僻的汽车旅馆,开始工作,直到2020年10月8日傍晚6点左右,圣胡安县警方敲开汽车旅馆的全部房间。
根据圣胡安县警察局提供的案件报告,接到当地居民报案后,他们在停车场发现几辆汽车里面装有大麻,并闻到浓郁的大麻味从多间客房中飘出。工人们所在的三间客房被改装为大麻加工流水线,床铺被移到卫生间以腾出空间,房间里通往厕所的通道被堵上,地上平铺着黑色塑料布,绿色的大麻植物已堆积到过膝的高度。
警察在另一间未被改造的房间逮捕了会说中文的男子廖勾云(音),他很快要求和一位律师沟通。警方认定他就是雇主,因为有华工指出他是他们的头目,而且他手上没有剪刀,不参与劳动,旅馆的19间房也登记在他名下。除了三个“工作间”,另外还有五间房堆满黑色塑料袋,里面囤放着等待修剪和已经剪完的大麻。
经检测,警方确认在现场缉获的近一吨证物均为毒品大麻,按当地黑市价格估算至少值300万美元。“这是圣胡安县有史以来查获的最大的非法大麻案,”县警长沙恩·法拉瑞通过电话告诉我,“而我们取得的只是一个大麻温室的一小部分的产量,或许25%吧。”
这起案件并不复杂,但15位华工的出现让警察有些不知所措。当警察敲开他们的房间时,15位工人似乎对他们从事的工作的性质一无所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他们拿着红色的剪刀,只顾埋着头将大麻花蕾从亮绿色的根茎上剪下。他们被挨个拉出房间,铐上手铐,坐在地上。该县警察局唯一会说一点中文的警员随后赶到现场,问华工们知不知道这是什么“花”,大家纷纷摇头。
即便如此,“旅行客栈”被警方清剿后,15位工人被带去法明顿的警察局,并在第二天被转移到当地监狱,等待法院指派给他们的公辩律师。他们被指控与非法共谋、转运和配送受控物质相关的三项重罪,可能面临10~13年的监禁。
2020年11月20日,也就是15位华工被捕后的一个多月,琳恩·桑切斯(Lynn Sanchez)接到了圣胡安县一位公辩律师打来的求助电话。电话另一端的公辩律师告诉她:“我们这里有些亚裔被告,他们像是遭遇了劳工迫害。你要不要过来看一眼?可能跟你正在处理的事情有关。”那段时间,桑切斯正在帮助圣胡安河流域的百亩非法大麻种植园的非法用工受害者。
桑切斯20多年来持续关注当地的劳工问题。她是位于州府圣菲(Santa Fe)的非营利组织“生命连线”(The Life Link)劳工贩卖和善后关怀部门的负责人,同时担任新墨西哥州人口贩运特别小组(New Mexico Human Trafficking Task Force)的联合主席,多年来一直与包括美国联邦调查局、国土安全局在内的执法部门联络紧密。
她告诉我,新墨西哥具有靠近美墨边境的地理特殊性,加之接近20%、全美第三高的贫困率,新墨西哥长期存在着一些灰色产业侵害跨境劳工权益的问题。鉴于历史原因,全州200万人中有超过10%的原住民后裔,还有100多万西班牙和拉丁裔,桑切斯经常和原住民以及会说西语的劳工打交道。在以往的工作中,她几乎没接触过来自华语世界的移民和仅占全州人口0.5%的亚裔社群。
2020年下半年,大麻种植是桑切斯关注的主要问题之一。这批大麻种植园的大棚占用了原本由纳瓦霍人(Navajo/Diné)世代种植传统农作物的耕地,属于纳瓦霍部落管辖范围。作为美国西南部一支原住民(印第安人)族群,纳瓦霍人管辖的纳瓦霍保留地(Navajo Nation)覆盖着亚利桑那、新墨西哥和犹他三州交界的广大地区,是全美最大的印第安保留地,面积与中国宁夏回族自治区相当。
天气晴好时,爬上法明顿周边的平顶山和破碎台地朝西南方向远眺,可以隐约看到一尊近500米高的巨岩。它是“船岩”(Ship Rock),在纳瓦霍语中义为“有翅膀的岩石”,相传纳瓦霍人游牧的祖先被这岩体化身的巨鸟指引着跋涉到这片绿洲,因此巨石被部落奉为神石。600多年来,在神石之下和圣胡安河河畔,纳瓦霍人依靠旺盛的水汽和每年超过300天的日照,种植玉米、瓜类、蔬菜和喂马的紫花苜蓿。而在一些野心家眼中,相对丰富的水源、干燥的气候和充足的日照不仅适合纳瓦霍传统作物,还适合种大麻。
2017年,时任纳瓦霍圣胡安河农业委员会(San Juan River Farm Board)主席、部落权贵迪内·本纳里(Dineh Benally)开始自奉“原住民大麻种植之父”,推进大麻类作物种植。他曾两次竞选过纳瓦霍保留地总统和2020年美国国会众议员,但均未成功。不过凭借自己掌握的地方性农业委员会,他选择不顾美国联邦法律和规章,开始吸引大麻投资人和劳工。
在美国,原住民拥有自治政府和相对于华盛顿的半自治权。州和县执法和司法部门的权力通常不覆盖原住民保留地,但原住民保留地依然受制于联邦法律。同时,保留地的警察局和司法部门无法拘捕非原住民。受困于纳瓦霍部落半自治权和美国联邦权力间的监管漏洞,纳瓦霍警方不能将本族群的法令施加于非纳瓦霍族的个人。这样复杂的法律和权力关系,让别有用心的人有空可钻。
在“招商引资”的过程中,2020年1月,经洛杉矶华裔地产商林瑞煜介绍,自诩“农业部长”的本纳里在洛杉矶东部、俗称“乡下中国城”的地段举行过一场免费的大麻招商说明会。“本纳里说,他们保留地有自己的规范,自己发执照。大家当时都很兴奋。”年过七旬、出身台湾花莲的林瑞煜告诉我。他当时还建议本纳里,可以吸引“做事更精细、更能吃苦”的华裔劳工。从2020年10月开始,二人不再往来。林瑞煜说在合作关系破裂前,他们认为,“只要种出来,买主就可能来自肯塔基(美国南部州)甚至加拿大”。
从2020年6月开始,短短四个月时间,超过1100顶温室大棚如雨后春笋般在圣胡安河流域涌现。在美国新冠疫情的高峰期,本纳里连同他的本地支持者以及外来投资人,将圣胡安河流域的闲置耕地变成了400亩大麻种植园。但他们并未获得纳瓦霍政府认定的土地和水资源使用和环评资质以及美国农业部颁发的大麻类作物种植牌照。
尽管受制于纳瓦霍保留地的半自治权,新墨西哥州和圣胡安县的权力无法深入保留地内,但这些非法种植园最终成了华盛顿的眼中钉。2020年11月9日至11日,美国联邦调查局、缉毒局等九个联邦政府部门组成了数百人的搜查队,发起代号为“纳瓦霍黄金”的特别行动(Operation Navajo Gold)。执法部门突袭了本纳里的大麻农场,收缴了超过30吨大麻作物和几千磅即将流入黑市的成品,并将它们一货车一货车地倒入填埋坑,而本纳里已经出逃。美国缉毒局告诉媒体,这是美国缉毒史上单次缴获黑市大麻最多的行动之一。
在特别行动前,桑切斯接到了联邦调查局新墨西哥专员的事先通知,便组织起“生命连线”的团队去往保留地内开展受影响劳工的援助与补偿工作。这个本纳里口中“创造近千部落族人就业”“吸引州外人员投资务工”的农业计划不仅输出黑市大麻,而且雇用大量十三四岁的纳瓦霍童工,最年幼的只有10岁。他们拿着远低于当地最低工资标准的每小时5美元时薪,从事艰苦而危险的工作。他们将每袋30公斤重的土壤拖进温室,处理具有腐蚀性的化学品,操作重型机械,还用金属风扇的锋利叶片修剪大麻植物的花骨朵,以便随后将它们装载到定期运往保留地外的卡车上。
旅美的工薪阶层华人也被卷入其中。一些本纳里和林瑞煜的合作伙伴,比如涉嫌运营汽车旅馆加工车间的廖勾云,通过职业介绍所以“新墨西哥剪花”“印第安保留地除草”“纳瓦霍保留地修筑大棚与管道”等名义招工。这些工作本无人问津,但随着美国疫情蔓延,无工可做的日子看不到头,越来越多此前从事按摩美甲、川菜炒锅、后厨打杂和保姆保洁的华人移民开始垂询这些闻所未闻的工作机会。
在被诱骗到法明顿的汽车旅馆后,15位华工说,他们在催促、监视与威胁之下加班加点修剪种在纳瓦霍保留地的毒品大麻。他们从没有被支付过一分钱薪水,也没有任何方式离开广袤的高地沙漠。
如今55岁、旅美将近10年的湖北鄂州人王钦良也是在汽车旅馆“剪花”的华工之一。2020年10月6日上午,我在实地走访圣胡安河流域的大麻种植园时,偶然间在汽车旅馆115房间门口碰到王钦良。看到我时他刚走出房间,准备抽根烟,但还没来得及点火。他眼圈略微发黑,人有些疲惫。他说,自己是4日搭车来到旅馆,5日开始做这份工,6日凌晨还上了两小时“大夜班”。我向他问起当地的情况,他告诉我,不知道这里有毒品,也不知道有没有不合法的事。
当我在2023年12月中旬拨通了王钦良的电话,再次提起汽车旅馆的工作时,他不再像三年前那样淡定。他告诉我,当时和我道别后回到房间不久,一位监工就以“休息多”“速度慢”和“同外人交流”为由骂了他,还踹了他几脚。痛苦不已的他表示想离开,却被拒绝,监工说他把活儿干完了才能走。之前所谓的“大夜班”,则是半夜被人叫醒,再被面包车拉到纳瓦霍保留地的农场,从温室大棚中将大麻植物装进黑色垃圾袋,再将垃圾袋搬回车上,一搬就是两小时。即便如此,他仍然需要每天早上7点开始剪大麻,晚上九十点才收工,一天工作至少14个小时,远远超过招工电话里约定的时长。
他们的行动被严格监控。同司小霞和阚吉华一样,另两位自驾来到汽车旅馆的工人同样被没收了钥匙;另外两对夫妻也被强制分开干活。在开始剪大麻前,所有人的手机都被要求存放在各自房间临近门口的地方。
工人们的伙食和饮水由廖勾云和他的合作伙伴送到干活的房间,但大家普遍反映,一天两瓶水在高强度的工作下根本不够,一顿一个小汉堡或者面包也难以果腹。王钦良提到,一次他和他的湖北老乡上完“大夜班”很饿,问监工能不能去买点吃的。他们被带到离汽车旅馆不远的一家沃尔玛超市买了几片面包,整个过程依然有人监视陪同。劳工们说,这种被迫劳动、缺乏人身自由的状态从抵达旅店的那一刻开始一直持续到了他们10月8日被捕。
林瑞煜、法拉瑞警长和纳瓦霍警方在2020年11月向我确认,在这场数以千人计的人口迁移过程中,由于包括司小霞、阚吉华和王钦良在内的15人主要在圣胡安县的汽车旅馆活动,所在区域司法职权相对清晰,他们也是唯一被逮捕、拘留和起诉的一批劳工。在被捕后不到一周,他们被从监狱中放出。法庭要求工人们在听证期间、判决之前不得离开新墨西哥州。
琳恩·桑切斯在11月下旬去到法明顿,并在第一时间和劳工们见了面。当时,他们在一家平价旅店中等待庭审结果。桑切斯记得,外面天气很冷,但他们都穿得很单薄。
“我不知道他们这些天吃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度日的,但他们看起来很悲惨,像是经历了很多可怕的事情,”桑切斯说,“当人在这个年纪被枪指着,戴上手铐,进入监狱,又被告知必须在对亚裔不算友好的社会环境中等待时,这种心理上的压垮,不会再让你以同样的方式看待这个世界。”
在桑切斯和“生命连线”的推动下,州公辩律师办公室和新墨西哥州犯罪受害者赔偿委员会(New Mexico Crime Victim Reparation Commission)认定他们是劳工贩运和劳动剥削的受害者,针对他们的指控终于在11月23日被撤销。事后,桑切斯给他们每个人发了一张储值卡,帮助他们支付回到洛杉矶的油钱和路费。桑切斯说,相比她此前在新墨西哥救助的劳工,这些华人“年纪更大,而且似乎对自己所拥有的权利一无所知”。
虽然成功脱罪,但回到洛杉矶的华工跟快发现他们陷入了另一重困境。
曾是他们旅美务工生活中心的洛杉矶“乡下中国城”和“丁胖子广场”已经不再亲切和熟悉。尽管毒品相关的指控被撤销,但由于在新墨西哥被逮捕仍然在个人背景记录中,王钦良和司小霞说,他们和其他工人很难再找到合规的工作。由于一些中英文报纸和自媒体在网上刊登了他们在法明顿警察局拍摄的嫌犯面部照,他们涉足毒品贩运的消息在华人社群甚至国内老家传开,一时感到很没面子。四位受访者还提到,几个工人及他们的家人还收到了廖勾云和他的代理人打来的恐吓电话,要求工人们不要配合执法部门,并坚持要求他们透露见了哪些人、说了什么、同哪些人配合了执法;有的电话骚扰持续了将近一年。“一回洛杉矶,就感觉有人在后边跟着我们一样。”司小霞回忆。
进入2021年,15位工人中有11人决定重返新墨西哥。之所以回到这个曾令他们迷失和受怕的地方,是因为他们所能依靠的只有“生命连线”和桑切斯。桑切斯还记得,这年秋天,美国国土安全局专员找这些华工谈话,其间,“一位年长的男士突然开始哭泣。他说每个人对他们都不好,每个人”。桑切斯说:“我只感到心碎,这么久了,他承受了太多。”
桑切斯帮助华工向新墨西哥州申请该州对犯罪受害人提供的薪水补偿和住房补贴,并鼓励他们多向前来问询的媒体和政府职员讲述自己的经历。
这些努力让他们逐渐得到了加利福尼亚州地方官员和华盛顿的关注,他们的命运也开始有了改变。2021年末,在桑切斯的协助下,包括司小霞、阚吉华、王钦良在内的11位工人在新墨西哥中北部的州府圣菲和最大城市阿尔伯克基(Albuquerque)安了家。2022年初,包括“生命连线”在内的一些非营利组织说服几位州议员向州议会上交提案,希望低收入医保(Medicaid)得以覆盖劳工权益受损、配合执法调查的“新墨西哥居民”,而非仅涵盖“美国公民”。提案最终获得通过,11位华工被纳入了美国低保系统。
秦雨稀的父亲也在2020年10月因卷入法明顿“旅行客栈”汽车旅馆的大麻加工而被警方逮捕。2021年,英文不错的她随父亲搬到了新墨西哥,随后开始帮助桑切斯与旅美华人移民们沟通。秦雨稀告诉我,像她父亲这样的劳工们,“之前觉得自己像鱼一样,永远闭着眼睛在职业介绍所找工作,在全美国到处去飘。现在,他们变成了一棵树,开始在新墨西哥州扎根生长”。
司小霞告诉我,他们找到了当地按摩店的工作,报名了当地社区大学“以英语作为第二语言或外语”(English for Speakers of Other Languages)的课程,闲下来时还会开车到圣菲背后的群山,秋天欣赏金黄的秋叶,冬天看看滑雪的人群。尽管语言不通,他们会在中国传统节日包饺子、小笼包和粽子送给邻里间的孩子们,邻居们也会带给他们一些他们还吃不太惯的玉米饼和豆泥。等攒攒钱,性格开朗的司小霞希望在圣菲开个中国小吃餐车,给当地人尝尝家乡美食。她说,自己“在美国第一次有了点家的感觉”。
2022年,长期关注华人劳工权益问题的美国律师何宜伦和15位工人取得了联系。2023年9月27日,经过一年多的访谈与信息收集,他代理工人们提出民事诉讼,将迪内·本纳里、林瑞煜、廖勾云和他们的其他合伙人以及“旅行客栈”汽车旅馆的负责人告上了圣菲法庭。
2020年的那场新墨西哥大麻事件,并没有阻挡美国西南各州放宽对大麻管制的势头。在美国联邦层面,吸食和生产大麻是非法的,也严禁大麻的跨州转运,但各州对于大麻的医疗和娱乐用途以及作物的种植生产和境内运输有自主权。早在2016年,加州就让娱乐性大麻合法化。2020年11月和2021年6月,亚利桑那和新墨西哥相继将大麻娱乐用途合法化,并开始发放种植、州内转运、加工和售卖的许可证。新墨西哥东面的俄克拉荷马州(Oklahoma)相对保守,但从2020年也开始发放大量医用大麻的生产许可证。
不过在大麻合法化的浪潮下,根据新墨西哥调查新闻机构“探照新墨西哥”(Searchlight New Mexico)报道,即使是拥有州政府发放的许可证,表面上合规的大麻种植园和加工场地,依然存在超标生产、跨州转运、劳工虐待等用工问题。
据当地媒体报道,从2021年10月开始的半年时间内,加州发出了近600份搜查令,拆毁了4000多个温室大棚,收缴了超过55吨流向黑市的大麻植物。同年,联邦和地方执法部门突袭了俄克拉荷马州的九个拥有许可证的农场,原因是涉嫌产品跨境运输流入黑市。经俄克拉荷马州麻醉品局发言人证实,本纳里和林瑞煜之前在新墨西哥的一名合作伙伴在缉毒行动中被捕,并被指控犯有贩毒等其他重罪。林瑞煜自己也在2022年的整顿行动中被抓,但最终加州警方将他无罪释放。
截至发稿,本纳里未回复针对2020年新墨西哥大麻事件和15位被捕华工的采访申请,廖勾云也未能联络到。林瑞煜通过电话告诉我,他并不知道一些种植园和加工场地招工的情况,也不愿对民事诉讼案过多置评。他坚持自己是清白的,一直只是“提供咨询”和“服务华人”。他提到,自己上世纪70年代来到美国后的第一份工作也是通过职业介绍所找到的。和三年多前与我通话时一样,他认为自己和很多初到美国的华工很像,“认为‘走偏门’是个很自然的行为”,“因为当年的很多办法都是偏的,出来做事打工也都是偏的,然后不管怎样都是偏的,就养成那种习惯了”。
在西南各州放松对大麻管制的浪潮下,依然有源源不断的华人新移民涌入大麻产业。琳恩·桑切斯告诉我,就在两个月前,她在两个位于阿尔伯克基郊外小城埃斯坦西亚(Estancia)的种植园遇到了约100位华工,种植园内也有“来访者必须由内部人员陪同”这样的中文警示标语。尽管为持许可证场所,新墨西哥州总检察官告诉调查新闻机构“探照新墨西哥”,该农场涉嫌“劳工贩运”和“劳动剥削”而被警方搜查。
与2020年被捕的15人不同,最近的这批华工很年轻,其中桑切斯接触过最年轻的只有19岁。面对不知所措的华人新移民,她的处理也比2020年要熟练得体得多。为避免加重心灵创伤,她不会询问做工经历的细节,而是会带着秦雨稀和她2020年救助过的华工,劝说他们不要再陷入“偏门”。
桑切斯告诉我,三年前,她在新墨西哥西北部还帮助过一位华人移民。他为了给在中国患有严重心脏病的女儿买药而接受了纳瓦霍大麻农场的工作。他和诉讼案中的15人一样,被认为是事先不了解实情,遭遇强制劳动的受害人。
但这并不意味着通过职业中介来到大麻种植园工作就总能置身事外。美国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上述这名华人移民又通过洛杉矶的职业介绍所到俄克拉荷马打工,给那里的大麻种植园当司机。后来,他在当地稽查行动中被捕入狱,被判了刑。在关押期间,由于无法寄钱回家,他的女儿去世了。
提起他的遭遇,桑切斯很是惋惜。面对新墨西哥新一波的华人移民,她说:“这一次,我不希望再有人掉进被忽视的缝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