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三姐妹:文坛并蒂莲
方光禄
明清徽州本地女性,既以恪守“妇道”著称于世,也以勤劳的秉性多为史家所记载。康熙《徽州府志·风俗》称:“女人犹称能俭,居乡者数月,不占(沾)鱼肉,日挫针织缝纫锭。……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直至清末民初,黟县也常见“妇人专主家政,力持节...
何氏三姐妹:文坛并蒂莲
方光禄
明清徽州本地女性,既以恪守“妇道”著称于世,也以勤劳的秉性多为史家所记载。康熙《徽州府志·风俗》称:“女人犹称能俭,居乡者数月,不占(沾)鱼肉,日挫针织缝纫锭。……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直至清末民初,黟县也常见“妇人专主家政,力持节俭。”歙县妇女也“尤勤勉节啬,不事修饰,往往夫商于外,所入甚微,数口之家端资内助。”但同时,也有少数女性因官宦或商贾的优渥家庭环境,接受了良好的家庭教育,逐渐在文坛或艺苑崭露头角,甚至留名青史。家居扬州的歙县人何佩芬、何佩玉、何佩珠就是这样的三姐妹。
何氏三姐妹的父亲何秉棠,字子甘,又字(或号)南屏,歙县人(民国《歙县志》有富堨何姓同字辈数人,何秉棠或许也为富堨人),清嘉庆、道光年间在世。居扬州,为两淮盐知事。盐知事是两淮盐运使司的属官,设一员,掌稽校文书等事,品级并不高,仅为从八品,惯例由县主簿升任,著名近代思想家魏源的长子魏孺耆曾任此职。何秉棠任此职时间很长。其女何佩玉在诗作《春暮遣怀》中,曾言“卅载菲盐劳”,感叹父亲操持盐政多年,以至于“两翼早如霜,双眸半遮雾。”“多病惜慈亲,春寒费调护。”常因自己不能在父亲身边陪侍,“感此伤寸心,无言倚庭树。”
何秉棠也属文人出身,日常所交,也以文人为多。金氏是歙县岩寺名门望族,官宦不绝。乾隆二十六年(1761)金云槐高中进士,其子金应琦曾任山西巡抚。金应琦之孙金念曾性格豪爽,素抱远志,却因科举不利,仅有监生身份,道光时为州同知。道光元年(1821)暮春,何秉棠与他订交。其后某年九月,他为金念曾返京设席饯行。席间,出示其女何佩芬诗集《绿筠阁诗钞》,并请金念曾作序。金念曾颇有感慨地写道:“……吾歙出一才女,为乡党光,乃久之不可得,今不意先于兰卿得之,且不暇为先生贺,先自贺也。”
何秉棠子女较多。长女大约早卒,未见文献记载。次女何佩芬,三女何佩玉,四女何佩珠。他在《中秋夜舟中望月述怀》诗中有“焚香近喜亲移塔”句,后有一自注:“六女喜弄塔灯。”另作有《庚寅元旦用浣碧韵》及《又次蕙生六女韵》诗。庚寅年即道光十年(1830),可知他的第六个女儿字蕙生。现国家图书馆藏有何佩珠诗作《红香窠小草》钞本,封面题笺落款为“芷香仁姊大人著,梦香妹题笺”,或许五女可能字梦香。从字迹娟秀工整的题笺看,其文化修养不浅。清朝黄秩模《国朝闺秀诗柳絮集》卷十七介绍何佩玉时称其为“千总学礼妹”,则何秉棠有子何学礼,长于何佩玉,曾在绿营兵或卫所任营级“千总”。
何秉棠擅长作诗,公务之余,著有《桐花书屋诗草》,今北京图书馆善本部存有抄本。当然,他最为上心的则是对子女的教育。对于子女,何秉棠可能开蒙较早,且注重“诗教”,故清朝恽珠在《国朝闺秀正始续集》中评价道:何秉棠“深于诗学,诸女习闻于庭训,各擅才名。”其实,即便是身为正六品武官的儿子何学礼,文学功底也不差。据许承尧《歙事闲谭》记载,道光、咸丰年间,歙县北乡人汪交泰(字景山)著《检非斋吟草》三卷、《十亩园诗稿》二卷,卷首题词诸人中,就有何学礼。歙县富堨一带地方文士,曾设有“娑罗园诗社”,《娑罗园诗社序》也是何学礼所作。只是由于性别差异,他没有其姐妹那么幸运地获得诗坛上的名气。
何佩芬是何秉棠次女,字吟香,号兰卿,著有《绿筠阁诗钞》九卷。关于其名,今南京图书馆所藏道光二十一年(1841)雕版印本,每卷题名下都有“古歙女史吟香何佩芬”字样。但据《王国维全集》第9卷收录的“何女史手跋”,则称“道光己丑立秋日,僣观于竹西之绿筠阁。天都女史何佩芳、佩玉。下有一佩芳、一佩玉二印。”翻阅清末民初各有关史籍,似以“佩芬”为多。
何佩芬作诗较早。最早为其诗集《绿筠阁诗钞》作序的金念曾在序言中写道:“(何秉棠)长女兰卿能为诗,有家法,前闻之而未见也。……兰卿年甫及笄,得佳婿,相依膝下,承欢福慧,可称双绝。”可知该诗集在道光初年就已辑就,当时,何佩芬才满15岁,且已与范志全结婚。作为家中长女,何佩芬尽管早就出嫁,夫家家境也很宽裕,但对其父公务的繁重与辛劳,也总是充满担忧。因公务需要,何秉棠曾受命押运饷粮入四川。路途遥远,事务艰辛,何佩芬为此而作《奉怀家大人时转饷入蜀》:“每忆长途苦,谁怜蜀道难。山头孤月朗,马首片云寒。雁影传书至,钟声响梦残。不如琴与剑,犹得伴征鞍。”想象父亲艰难跋涉于孤月寒云、山高路险、人迹罕至的蜀道,颇为伤感。
当然,作为有才情的女性,睹物思人、伤时感事更为频繁。如她的《白海棠》:“烟榭晚凉人独立,云廊雨细蝶双飞。”《饯秋》:“万里碧云江上路,半林黄叶雨中山。”《秋海棠》:“枝分翠黛秋无影,泪化红冰镜有痕。”深秋、残阳、细雨、孤影,清雅的意象,婉约的表达,总透露出淡淡的忧伤。她曾作有《红情》一诗,更细腻地传递出女性的闺怨:“芳心一片总难知,白白朱朱更系思。杨柳浓添今日恨,桃花瘦减去年姿。蜂酣繁艳迷香国,蝶恋余妍绕玉墀。底事夕阳倍惆怅?韶光又到送春时。”
何佩玉是何秉棠三女,字琬碧(本作浣碧,何秉棠有诗题《庚寅元旦用浣碧韵》),一字邬霞,又字琼若。后为扬州祝麟(一作祝麒)妻室。著有《藕香馆诗钞》与《红薇馆学吟稿》一卷。或许她上有姐姐能呵护,下有妹妹可使唤,因而性格相对开朗,诗风也更为活泼。她曾作有一字诗《僧归》:“一花一柳一渔矶,一抹斜阳一鸟飞。一水一山中一寺,一林黄叶一僧归。”全诗28字,虽“一”字就有10个,但跳跃式呈现的画面动感极强,毫无累赘拖沓之嫌,在轻快中略带禅意。有诗家点评其“力才较胜于姊”。
杭州东北部的皋亭山,宋代时山坞就已遍栽桃树。每逢春暖,桃花盛开,红遍半山,有“十里桃花坞”美誉。“皋亭观桃”不仅成为当地风俗,且声名远播。生活在扬州的何佩玉与女伴畅游之后,创作了长诗《听外话皋亭桃花之胜》:在“春波浩荡风泠泠”的初春,她们“扁舟结伴来皋亭”。在“闲鸥”“静鹭”迎接下,小船直到花边才悄然停下。只见“一株秀而整,穿云蟠过青山顶”,“一株艳而娇,欹斜暗束青山腰”,“千枝万枝迷处所,山欲出云花不许。”真是“漫天匝地卷红潮,花耶峰耶都不辨。”全诗以“感君话旧向晴窗,茶嫩香清蝶影双。游女如云花似海,便思打桨泛春江”结尾,由景及人,双关的“蝶影双”“泛春江”,直白地铺陈了少女的桃色憧憬。
何佩珠是何秉棠四女,字芷香,号天都女史。夫君张姓(或谓“张子元妻”,误。原文为“而余独取张子元配何芷香女史之诗”)。著述颇丰,有《环花阁诗钞》《竹烟兰雪斋诗钞》《红香窠小草》以及《津云小草》二卷、戏剧《梨花梦》五折。
何佩珠早期诗歌多以女性与闺阁为主要摹写对象。理线、织衣等女红,古今名姝,女性的才华等,都是她笔下细致描摹的素材。细致入微的观察,隽永雅致的诗句,都与她富裕的家境、闲适恬静的闺阁生活一致。当然,在经历了更多复杂、曲折的生活变故后,她也对人生无常有了更深体验。《国朝闺秀正始续集》卷十收录她的《问春》七律,就能反映她对季节变换的丰富联想:“底事年年费送迎,回黄转绿判枯荣。于人岂有炎凉意,入世何多旖旎情。未必易园双燕语,竟能催得百花生。漫天匝地红无数,可是君才长养成。”
何佩珠随父定居扬州的美好生活随着婚姻缔结而改变。其夫家虽为官宦之家,但经济条件不好。尽管“郎摊诗卷侬挑绣,针线都添翰墨香”的夫妻间相敬如宾、安贫乐道且富有诗意的生活场景依然存在,但繁复的家庭关系令她不适。特别是道光十九年(1839)公公调任天津,何佩珠夫妇亦随之北上,远离姐妹的孤独、女儿夭折的痛苦,都令她心力交瘁。在其《津云小草》中,能看到“换得莲花米,高堂好劝餐”的经济困窘;有“姑意侬心会,何须问小姑”的婆媳、姑嫂间沟通的不畅;有“宛转床前承色笑,殷勤膝下废餐眠”的刻意承欢和生活劳瘁;还有“苦味谁谙透,低徊还自怜”的苦楚与无助。
经历了从只知吟诗作画的大家闺秀到生活困顿、事事操劳的家庭主妇的变化,何佩珠越发对早年少女生活和姐妹情谊产生精神依赖。或许是为了寻求一种心理慰藉,何佩珠创作了五折杂剧《梨花梦》。该剧描述了一身男装的少妇杜兰仙随夫北上,梦见一手持梨花的丽人索题诗句,颇萦情思。醒后遂画出丽人小影,月夕深秋,相思成疾。后又梦见梨花、藕花二仙子,才知自己与她们原是姊妹。晓钟敲响,杜兰仙梦中惊醒,倍觉凄凉。尽管从创意、表现形式看,既套用了《牡丹亭》以梦言情的模式,与之前叶小纨杂剧《鸳鸯梦》、吴藻杂剧《乔影》和套曲《南仙吕入双调》相比,也有明显的模仿痕迹,但毕竟也为其在戏剧史上争得一席之地。
对何氏三姐妹在诗坛上的表现,时人曾有“方之张氏七女、袁家三妹,何多让焉”的高评,即将她们与顺治康熙时吴县张学雅等姊妹七人、袁枚之妹袁机等三人相比,也毫不逊色。就连进士、芜湖人黄钺题诗中,也忍不住想要追索“如何掌上三珠榭,也自连枝吐夜光”的奥妙,此正可谓“满庭芝玉”“风清墨香”。
(作者系安徽省徽州师范学校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