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中国成为世界贸易组织的成员国,展示出自由开放、生机勃勃的面貌。彼时的上海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国的人来探索与冒险。
2005年,24岁的沈恺伟从家乡迈阿密辗转香港,来到上海当厨师,成为了万千外籍“沪漂”中的一员。这一待便是近二十年。
沈恺伟把自己的经历写进了新书《洋盘》中。穿越在两种文化之间,他带着...
2001年,中国成为世界贸易组织的成员国,展示出自由开放、生机勃勃的面貌。彼时的上海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国的人来探索与冒险。
2005年,24岁的沈恺伟从家乡迈阿密辗转香港,来到上海当厨师,成为了万千外籍“沪漂”中的一员。这一待便是近二十年。
沈恺伟把自己的经历写进了新书《洋盘》中。穿越在两种文化之间,他带着“局外人”的好奇,观察上海城市中的人和事——寻访手工锅匠、测评上海小笼包、与“牛油果阿姨”和“啤酒阿姨”交朋友……他写到外国人在沪的社会圈,谈如何在中国租房、看病。他还意外发现家族故事,重访祖辈在华留下的痕迹……
“上海是我的家,我不会称它作第二故乡”,对于扎根在此的沈恺伟来说,上海既不是他乡,也不是故乡,而是生命热情真正得以延续的地方。本期如此城市,恺伟和你讲述他与中国城市的故事。 ——本期讲述者——收听时间线
05:13 世纪初的上海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我也被这股力量吸引而来
09:13 当两种文化相遇时,外来者总会建立起自己所熟悉的世界,这就是“泡泡圈”
20:42 如果早知道自己会在中国待这么久,我会在20年前买下一套房
31:45 我的外高祖父曾在20世纪前往晚清中国,而我一无所知
39:50 “牛油果阿姨”与“啤酒阿姨”,见证上海的全球化
48:59 上海就是我的家,是我的根基所在
50:48 在中国生活了近二十年,我却始终是“局外人”
以下是他的自述:
——从浦东机场出来,曾以为上海是座小镇
2005 年夏天,我来到上海。在这之前我从未到过中国大陆,对这个国家一无所知。最初我想去香港,当时我还是厨师,想在香港半岛酒店后厨找份工作,但没人愿意雇用一个不会讲粤语的年轻人。几经辗转,我最终在上海浦东香格里拉大酒店找到了一份工作。
2005年7月末的一个夜晚,我乘飞机从香港飞抵上海。离开浦东机场后,酒店派车来接我。在车上坐足45分钟后,我们依然行驶在浦东的小城镇和乡舍间——我猜想,上海是一座小镇。一小时后,汽车拐了个弯,到了陆家嘴。我开始看到高楼大厦——东方明珠塔、金茂大厦和我即将待上一年的香格里拉大酒店。我想,谢天谢地,上海是大城市。我在这里待一年应该没问题。
彼时的中国正沉浸在2001年加入WTO的兴奋之中,大量外来人士和外国资金蜂拥而至,尤其是上海。后来我意识到,只要我离中国大陆足够近,就会被卷进这场浪潮中。中国大陆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世界各地的年轻人前往中国寻找机会。
当时在上海的生活并不枯燥,这座城市在快速发展,一切都蕴含着无限的可能性。我一直非常困惑,要如何理解一个年轻人的机会和一座城市发展之间的关系。
2002年,即将合龙的卢浦大桥 摄影:陆杰
2009年,初见雏形的世博会中国馆 摄影:陆杰
我习惯了在“泡泡圈”(在华外籍人士建立起的小社会)中生存,除了工作,我与中国的交集并不多。但我很清楚,自己并不想全天待在圈里。我想,来都来了,不如尽可能多学一点。
食物就是我与中国之间的桥梁。中国朋友们会带我尝试不同的餐馆,邀请我去他们家做客,给我做饭。我也尝试着和更多街头的中国人交谈,比如陕西路卖羊肉串的人,沪西清真集市的小贩或淮扬餐馆的厨师。
——外籍人士在华泡泡圈
当两种文化相遇时,外来者总会建立起自己的世界,这就是泡泡圈。泡泡圈的界限一般由语言决定,也取决于文化。早些年的泡泡圈更加开放,圈里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包括在美国长大的华裔或海外归来的中国人。大家同样作为局外人,不能很快融入上海,因此聚集到了一起。
随后,又出现了特定国家的泡泡圈,有属于意大利人、西班牙人的泡泡圈。在泡泡圈里,我们不仅说各自国家的语言,而且还建立起了外籍人士的学校、医院、媒体、餐厅。
当然,这一切都发生在中国。
最近,泡泡圈开始变化,那些属于意大利人、西班牙人、美国西岸或北非的小泡泡因人员减少而消融,人们反而像世纪初我刚来上海时一样,回到一个为所有局外人打造的大泡泡中。
一个细节是,外籍医院的接线电话顺序和我刚来时很不一样,如今整条信息都使用中文,最后用英文提示道:“For English press nine”。以前则是相反。
上海外籍人士泡泡圈里的外国人分为3类,A 类是那些金字塔顶端的人,从事人工智能或电动汽车等行业,纳税较多,是政府渴望引进的“人才”。C类是那些在服务行业干着基础工作的人。
而大部分外国人属于B类,从事专业服务或者咨询顾问,包括我在内。我们只是普通人,远离家人朋友,努力扎根,维持着生活的体面。
——我从来都没钱买房
从来到上海的那天起,住房问题就一直困扰着我。
我刚到浦东香格里拉酒店时,他们给了我两周时间找房住。我看了很多不同的地方,最后选择了南京西路一条老弄堂里的公寓,叫静安别墅,红砖砌成,总共三层楼。我搬进去的时候租金4350元,我在那里住了六年。当时,我还不知道我会在中国待这么久。否则,我会想方设法买一套公寓,这样我就发财了。2005年,我在酒店工作时,在中国生活了多年的外籍人士向我抱怨说,上海房价高得离谱,新房3万元每平方米。六年后,当我搬出静安别墅区时,房价已经涨到了约7万元每平方米,现在的价格可能远远超过了10万元每平方米。但即使在当时,我也买不起房,我没有那么多钱,我也不知道自己会留在这里。
2006年,沈恺伟当时居住的上海静安别墅
九十年代初房地产行业曾有一个窗口期,上海的房价也更低。我在福兴路公寓的邻居们在94年以每平方米4000元的价格买下了他们的公寓,现在这些公寓的价值约为每平方米 15 万元。
我的一个朋友住在我附近的高档港资小区里,月租金为 75,000 元。房子有300多平方米,能够供他和妻子以及年幼的孩子居住。
也有朋友在市中心租了单间公寓,月租约5000元,只能勉强打开门进入自己的房间,厨房和浴室和别人共用。
——祖辈的中国往事:与北京之缘
2006年,家人来中国探望我,妈妈说想去参观外祖父在北京的教堂。我大吃一惊,“为什么他会在北京有一座教堂呢?”我妈妈说,“他是在北京出生长大的”。此前我对外祖父一无所知,这才了解到一段家族往事。
我的外高祖父曾是一名士兵,参与过美国内战。战争结束后,他进入俄亥俄州的一所宗教院校修习。24岁毕业时,他被任命为牧师。一天,传教士协会对他说:“海勒姆,上帝让你到中国去(当时还是清朝)”。
1867年10月10日,年轻的海勒姆·哈里森·洛瑞带着怀孕的妻子,横跨大半个地球,作为传教士被派往中国福州。两年后,他们奉命去北京建立卫理公会在中国华北的第一个传教所。19世纪60年代的中国,在经历鸦片战争之后,被迫迈入了现代化进程,刚刚开始向外国传教士开放——这里集聚了最多数量的“等待耶稣拯救的灵魂”。为执行这项宗教使命,洛瑞在中国一待就是五十多年,建了教堂、学校和医院。
洛瑞家族在北京住处合影
洛瑞和我抵达中国时的岁数一模一样,都是24岁。我开始自己的冒险时,中国经历了改革开放,在2001年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后继续蓬勃发展。至今,我祖辈的遗骨仍埋葬在北京的某个地方。他们的孩子们在北京长大,又在19世纪30 年代回到了美国。
我以前常去北京出差,总会找机会去亚斯立堂(外高祖父留下的遗业,现在的基督教会崇文门堂)看看,那地方给了我一个立足点,一种类似家的归宿感,一种其他事件无法给予的和中国的牵连感。
沈恺伟重访北京的亚斯立堂
北京是我的精神家园,但上海就是我的家,我也不会把它称之为第二故乡。在很多时候,我在上海比回到迈阿密感觉更加自在。北京有深厚的历史文化,是国家的行政中心。在我们刻板印象里,北京的外籍人士与上海的有很大不同,他们对中国的历史和文化感兴趣,他们是为中国而来的。而上海的外籍人士则是为了金钱而来。但并非如此,我在上海过得很舒服,这是一个宜居美丽的城市。
——牛油果阿姨与啤酒阿姨,上海的全球化往事
我在书中写到关于一位女性的故事,大家都叫她 “牛油果阿姨”,她的真名叫作姜勤。我是在2006年认识她的。她在上海的外籍人士中小有名气,因为她有新鲜的罗勒、松子和熏三文鱼,这些东西在当时很难买到,进口超市是有一些,但都很小,而且价格昂贵。当时要为一只牛油果掏50元人民币,我们实在下不去手。
姜勤高中毕业后从南通来到上海。一开始和家人一起卖地毯销售员,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不喜欢地毯生意,所以在乌鲁木齐路租下一个小摊位卖农产品。在当时,已经有外国人在那一带居住,有一位喜欢烹饪的法国女士和姜勤成了朋友,她会请求进口一些特殊食材,其中之一就是牛油果。姜勤找到水果批发商,得到的回答却是:我们不进口牛油果。如果坚持要买,就要先垫付给批发商一大笔定金,否则他们不会冒险进口牛油果。
姜勤交了定金,买了牛油果,摆在店门口。一开始几个月里,她不知道该如何定价,仅仅以成本价售卖,每个 8 元。消息眨眼间传遍了黄浦江南北,顾客也越来越多,她才开始在成本价上加几块钱卖。很快,她就有了卖各种外国食品的名声,她总是花时间学习人们想要的水果、蔬菜、香料等食物的英语单词,这样她就能直接用英语和外国人交谈。
牛油果阿姨从家乡带来几个江苏亲眷,他们每年工作362天,只在除夕和新年的头两天休息。几年前,她盘下了旁边的店面,规模扩大了一倍。她靠卖牛油果把女儿送进大学。
牛油果阿姨曾经在上海外籍人士的一股热潮,并为自己创造了很好的业绩。但她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上海本身也已今非昔比。牛油果不再是进口超市里卖给外籍人士的奢侈水果,中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牛油果市场之一。你可以在任何一家超市买到牛油果,盒马、淘宝等网店也在逐渐兴起。
可以说,牛油果阿姨的创业故事就是21世纪上海再度拥抱全球化的缩影。
我还写过关于另一位“啤酒阿姨”的故事。
2015年的一天下午,我在外出散步时,发现了张银娣开的便利店,店里有大约 100 种啤酒。当时,精酿啤酒在中国还尚未流行。于是我问她从哪儿搞到这些啤酒的,为什么会在这儿卖。她回答道:“我就喜欢喝啤酒”。张银娣的小店主营业务是复印,要去对面派出所办事的人都需要复印件。但她烦透了复印业务,她想,也许可以试着卖一些啤酒,如果没人买,自己总归要喝。
2015年,啤酒阿姨
我后来在供职的美食媒体上写了一篇关于张银娣的文章。本城的精酿啤酒爱好者从四面八方涌来,啤酒阿姨就这样成了超级明星。
她的故事与牛油果阿姨不同。牛油果阿姨的主要客户是外籍人士,而啤酒阿姨的故事是关于国内啤酒消费的兴起,如何让她走上致富之路。直到一两年前,她在松江开了4000 平方米的啤酒店,在中国上海掀起了国际精酿啤酒普及的浪潮。
——始终是局外人
我的新书《洋盘:迈阿密青年和上海小笼包》最近出版了。书名取自上海方言,意思是不太了解当地风俗的外来人,甚至有点“白痴”的外来人。其实“洋盘”就是我。我在中国待的时间越长,越熟悉,越觉得这座城市复杂迷人,搞不懂她。
当有人问我来自哪里时,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我的前半生是在迈阿密和佛罗里达州南部度过的,所以我处于一种“half and half”的状态。有人会说,这是一种世界主义的生活方式。但在我看来,世界主义意味着你可以生活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你是世界公民。但我不想离开中国,再到另一个国家开始新的生活。我不认为自己习惯于四海为家、无所根基的生活。现在,我在中国的根比我刚来时扎得更深,而且每年都会愈来愈深。对我来说,上海是我在中国的家。甚至可以说,上海就是我的家,是我的根基所在。
我穿越在两种文化中,仿佛夹在两个世界之间。回到美国时,我发现自己无法适应,我必须询问家人朋友所谈论的、我不能理解的话题。比如,我不明白餐厅给小费的规则,因此我经常会处于非常尴尬的境地,我会不得不问别人是否应该给你小费。
在上海时,虽然我的家在复兴路的公寓,但因为语言的问题,因为白人的面孔......这一切让我成为了一个永远的局外人,一个永远不了解当地风俗的“洋盘”。这一名字,带有幽默和自嘲的意味,但这就是我今天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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